梁兆康
本期佛青慧訊的主题是由諶颷兄提議,特地探討批評在一个修行人的生命中是否有正面的價
值。我们談佛教的現代化,這一个問題極需要澄清和深入了解。因为在佛教圈子中,反對批
評者極多。又有不少教内的同修,認為講佛教現代化本身就是對傳統佛教的一種批評。他们
以为批评就是一種攻击,又認為指出别人的缺点或過失,是違反修行的原则。這想法是對嗎
?
如果我们以波利文教典作依歸,我们可以绝对肯定批評是符合佛法的。因为教典上有纪載在
僧團中同修之間應如何彼此告誡。而且中国的儒家思想,朋友之间不是單説好話而已。孟子
曾說:“責善,朋友之道也。“ 而從中国歷史來看,就算是在君主獨裁的制度下,仍然有忠臣冒死諫君的事例。故此,以為
批評纯是負面性的,或認為只是小人的行为,其实是一種淺薄和片面的看法。當然,也不是
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批評他人。波利經典中就有慬重提出,批評者本身要符合五个條件:其一
要自身清淨,其二要言語清淨,其三評語要出自好意而非惡意,其四批評者必须有知識和見
地,其五批評者本身要守戒,否则只是偽善而已。
如果從八正道的架構去了解批評,批評應直接与“正語“和“正業“有关。批評是一種以言
語文字去表达的行为。而佛陀曾為“正語“立下五个標準:
1. 這説話是否適時適地
2. 這説話是否合乎事實
3. 這説話是否出自善意和愛心(affection)
4. 這説話對事情是否有正面的影响(beneficial)
5. 這説話是温和的或是苛刻的
相信大家都會同意,如果我们依照以上五个準則去作批評,實在是很難的事。一般人批评别
人的之時,大都或多或少带有点憤怒,或感到自己受了傷害,故此去批評自己認為是犯了過
錯的人。在這情况下,如何能確保那批評是出自爱心,那批評的話是温和而不過苛,又對被
評者有正面的影响?我们可以肯定,如果依佛陀這五个準則去批评别人,最好是等自己冷静
下来再評,不要在怒火中去評。我们回想自己和配偶或家人吵架時所説的話,就會知道這五
个條件極有智慧。人与人之间的衝突是難免之事,在怒氣正旺之時去批评,结果很可能是將
事情弄得更糟。我们去作批評希望是對方會改善或得到幇助,不會是希望事情更惡化。這是
不乎合理性的。我當初看佛陀這五个凖則,以為是太苛求。但细想之後,就悟到這是最明智
的做法。而且這五標凖能將一般人日活中的“言语暴力”(verbal violence), 化為落实的修行。這其实是佛法精妙之处。當然,要實踐是很考功夫的。没有一定的修行基
础,相信只是空談而已。八正道中的“正語“,又和其他七个環節大有关係。要“正語“就
必须有“正念“。沒四念住的根底,如何能察觉出自己深藏的怒意或善意,又如何能出言温
和及愼重?"正語“又与“正思维“有密切的关系。"正思维“是指凡事都不以自我為中心
,能够出離(detached)、不執著,對人處事能持慈愛,心中没有暴力思想--無
論是精神上、言语上、情感上或行为上的。我認為這“不暴力“的思想正与道家的以柔制剛
原則少相呼应。世上的大小戰爭,似乎都与不能好好地溝通有关。故此不論是佛教徒与否,
我们若希望自己能够在現世中有何正面的貢獻,必须要修養“非暴力的溝通“(non-v
iolent communication)。有关這方面的修养,在西方社会中已有不少的書籍可作參
考。我尤其推荐馬索、勞辛堡(Marshall Rosenberg)的經典著作,先修好“非暴力的溝通”,可以促进世界上的和平。這
合乎佛教現代化的宗旨。我们不是離世修行,而是入世修行。批評本身不是一个問題,但批
評不當没有善巧,或批评變成一種語言上的暴力,却有可能形成嚴重的问题。
修行不是很超然很神秘之事,又不是佛教或其他宗教的專利品。我曾多次提倡現代人修行以
“正語“為本,這“正語“可算是最基本的人類教育。人是羣体的動物,“正語“就是學習
如何和别人溝通。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論有無意,都会作出不少的批评--對丈夫或妻子
的批评、對兒女和其他家人的批评、對朋友的批评、對同事的批评、對政治、政客和政策的
批评、對社会的批评、對宗教的批评、對某公司、组织和團体的批评。在西方国家,又有對
聖經或在傳統中一向認為是神聖不可侵犯之教典教條的批评。而西方社会的進步程度、自由
程度和容忍包涵性,更是以其是否能准許對宗教和一切“神聖“的人和事作批評去𧗾量。這
西方社会的趨勢,又逐漸被東方社会採用,變作全球性的趨勢。故此在此事此地,我们又要
捬心自問,佛教的教理是否可以接受批評?佛教的領導人是否可接受批評?佛教傳統中一般
被認作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東西,是否亦可以像西方社会一樣,都可以自由地去質疑和批评
。如果是不可的話,原因何在?我们和西方社会有什么在本質上的不同?在我们的價值覌中
,應以何事为最重要的?是真理?是自由言论和探索(free inquiry)?還是維持现狀,維護宗教權威? 這些都是我们佛教現代化工作者所必须面对的問題。如果我们以原始佛教中佛陀對加拉瑪人
的演說為依據,則我们必须肯定佛教不是一个教條主義或崇尚權威的宗教。佛陀本人生在婆
羅門教的社会,對宗教特權的流弊有明確的了解。他清楚為加拉瑪人道出,精神生命不能依
赖傳统或習俗,不能依赖權威,又不能人云亦云。非事都必须要親身驗証,連自己老師(包
括佛陀)之所言亦不可盲信,這就是佛教對真理、對自由探索的根本態度。佛教是講理的,
又是講真憑實據的。
故此,批評不單是不違背佛法修行,更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修行。認為修行人只是自修,不
批評他人,是一个嚴重的謬誤。既在理論上說不通,亦不合乎實際。因为在現實生活中,對
别人的批评是在所难免。一个當人父母、或是為人師表的,一定能够了解。就算是平輩,人
和他人相處,亦難免有紛爭,會有互相的批评。故此學習如何去批评,其实屬於處世艺术之
一環。但是佛教中的批评和一般常见的批评有異。佛教中的批评不是用来洩怒的,而是菩薩
行之一種,是有改良和建设性的意義的。社会上和佛教中的領導人和其政策及制度,難免有
缺点和不妥善之處。人的世界總是有瑕疵和不完滿之處,有該改革的地方。佛教中的批评是
基于善意和愛心,它的目的是建设而不是破坏。佛教中的批评不是苛刻或鲁莽的,又不是自
讚貶他的,而是具大菩萨的方便善巧,使對方能聽入耳。故能達成自利利他,有落實的正面
作用的。佛教中的批评又和“正見“有密切的关系,因为批評别人必须自己眀瞭真理和事實
之所在,不能盲目作批評。佛教中的批评又与“正業“有关。批評者必须明白自己的起心動
念。不審愼的批评可能帶來片刻的快感,亦可能是一種抬高自我的工具。但是不如法的批评
,很容易带来痛苦,損人又損己。如果我们了解佛教中的批评是菩萨行的表现,著重自利利
他,而不是自讚毁他,我们就可為佛教現代化建立優良的批评風氣了。
最后, 譲我们談談如何接受批評。一般修行人都了解不抗拒批評的重要性。愈是無我執的人,愈是
能夠接受别人的批评,愈是能從别人的批评中得到智慧去改進自己。不單自己要接受批評,
自己的宗教信仰亦須接受批評。世上没有完美的宗教,因为宗教都是由人去建立和管理的。
因为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故此也没有完美的宗教。而且宗教又有其歷史上的局限性,創教時
的世界,一定和現今世界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以為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完美的,是無歷史和時
代的局限性的,這想法和我執有很大关係。我們心中的“我的宗教“,大部分是自我的延伸
而已。不然的話,為何我们會以為佛教是“我的宗教“?為何别人批评佛教時,我们心中就
老大不高興?從佛教“無我覌“來看,連這自我也是假象而已,更勿論“我的宗教“。何况
任何宗教,其实都没有固定不变的特性。諸行無常,是指世上的一切東西都随着時間而變。
佛教従印度佛教,變成中国佛教、西藏佛教、欧美佛教,其變化很大。又從原始佛教變成大
乘佛教,變異亦很多。如果明白“缘起性空“,就不會有“純佛教“和“不變的佛教“的幻
想。心中還存“我“和“我的東西“這些观念,正是不能解脱自在之因。所以言接受批評,
不單是个人能接受批評,自己所喜爱的東西亦要能接受批評。
修行人應以接受他人的批评作为自己修行的一部分,用以自我改進。但這又不是說所有别人
的批评都是對的,都是由於自己的不對。我認為一个成熟的人格,一方面要能善用别人的批
评,另一方面又要不随便放弃自己的立场。我反覌自己的一生,就發覺隨著年記的增长,我
愈是能對自己的見地和立场有信心,不會輕易放棄或更改。遭到批评時,必要了解自己不一
定是错,别人又不一定是對的。沒有我執的人格,不是就沒有獨立的思想,没有自己的見地
。不要人云亦云,佛陀在對加拉瑪人的演説中就有提出。佛陀提倡“自依止“,不是叫我们
妄自尊大,而是説凡事必须親身考証。不成熟的人格是去博取他人的好感,所以去支持大衆
都支持的,或去批评大眔都批評的。其实這不是没有我執的表现,而是没有獨立思想又没有
道德勇气的表现。事實上"忠言“往往都是逆耳的,良藥大都是苦口的。修行人一定要有道
德勇气,從良心去批判值得批判的世間種種不合理的事情。世上會説忠言的人不多,因为正
如孔子云,世上的聰明人都很會“巧言令色“,都很忌說忠言的。說忠言,往往是吃力不討
好。世人都喜欢聽好話,不喜欢聽老實話。故此説忠言的人,很多時是倒頭來被受批評。故
此我们若遇到别人的批评,不要立即以為必是自己的過失,先要考累這是否由于自己的忠言
直言。一个成熟的修行人的人格,不會將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讚美或評擊上。這才是没
有我執的表现。一个極在乎别人對自己的評價的人,亦即很容易被人牽着鼻子走的人。成熟
的修行者,一方面不固执,另一方面又不容易因世人的評價揺擺不定。
行菩萨道者,一方面不排斥别人的批评,另一方面又要憑良知和大悲心去勇於批評,不會怕
失眾悦而退縮。批評其实是一種苦行,去接受批評難,去妥善地給批評亦難。故此批評是一
種難度高的布施,但绝对是我们所必修的一項。